2011-11-13

撒谎成性

波兰街

七月从北京返青参加阿朱的婚礼。新娘房窗外远处是大海,近处是红房顶,房顶上支着白色的大圆锅,就是所谓卫星接收器,再下处是七月街道上密密匝匝的人群,别无新意,大床上铺着红被罩,正中是玫瑰花瓣摆成的大红心。早起、拍照、迎来送往、客套话、保持微笑、化浓妆——所有我讨厌的事情,在婚礼这一天都会集中亮相。我恨婚礼。

 

突然麦穗儿来了。说困,要睡一会儿。我把床上的玫瑰花全抡下去,拍拍床铺,她就跳上来。麦穗儿躺着,说豆豆在幼儿园抢她的小勺,说她写了一首关于大象的诗,于是背诵给我听。说天上有两片云,走啊走,后来手拉手——啊!原来是大象和小象!于是我哈哈地笑,麦穗嘻嘻地笑。突然麦穗儿对我说:苏阿姨!窗户外面开了一朵大喇叭花!我看看她手指的地方,是对面楼顶大圆盘的卫星接收器。于是我抱着麦穗儿,亲她的小脸儿,说:麦穗儿,跟阿姨回家吧,给我当女儿。麦穗儿认真的想了想说:我倒是没问题——但妈妈怎么办?

 

麦穗儿的喇叭花就开在27楼的窗户外面,夜色渐浓,而一楼大厅的喜宴依旧没结没完。我强烈的觉得这喜宴像是一个比喻,可一时想不明白,该拿它去比喻什么。麦穗儿很快睡熟了,小鼻子尖上微微挂着汗珠,一张一翕的。

 

麦穗儿妈很发愁,说这孩子爱撒谎。问在幼儿园学了什么?她说学荡秋千了。但幼儿园根本没秋千。问幼儿园和谁最好?她说和豆豆最好。但老师说没有一个叫豆豆的小朋友。麦穗儿画了一幅画,老师看了,问:麦穗儿这是送给老师的吗?麦穗儿说:是的。回家麦穗儿就哭了,说这幅画是她画的,谁也没打算送。

 

我对麦穗儿妈说,发愁什么,她将来可以写小说。不撒谎,怎么写小说?不写小说,怎么让两个人相爱?有一本很有名的小说叫《爱情发生学》,作者是我,里面描写了1000种爱情发生的方式。配套的还有一本习题集,供读者阅读完毕练习之用。其中第一题如下所述:

 

1、公车站有一男一女,请问他们如何相爱?

   A.突然天降大雨,女的带伞而男的没有,男女共打一把伞;

   B.突然巴士失控,把男的撞成白血病,女的由怜生爱;

   C.突然地震,把男女埋在罅隙之间,两人在地下恋爱了;

   D.突然女的心肌梗死,男的人工呼吸,二人激烈舌吻不能自已,由性生爱。

 

你看,相爱如此之难,必须动用雷公电母、天灾人祸、死生相托。而我们知道,这正确答案是两人静静的等公车,车来了,二人相失人海。人世的事不能细想。细想起来都是无奈。

 

我总是问:你们怎么相爱的?被问到的人都做贼被拿住似的,不尴不尬的笑:说朋友介绍的,青梅竹马的,网络认识的,相亲相上的,火车上,球场上,用户和客服,司机和乘客,老师和学生,明星和粉丝,一夜情弄假成真的,朋友处横刀夺爱的,婚外情的孽恋,初恋的假姻缘——这世界每分每秒都在有人相爱。但我不能问:你们怎么分手的。他们给我的故事里,只有开头和结尾:我们恋爱,七年之后,分手了。这算什么呢?于是我坐在这里,虚构每一个情节,七年前,谁先说出爱?七年后,谁先丢开手?

 

我打开一本书,看见卡夫卡在给父亲写信,他写得都是真的,可写信这件事,就是一个谎言,他父亲永远不会看到这封信。我看见巴赫曼诗句里满是罂粟和开花的石头,这爱是真的,可写诗这件事,就是一个谎言,巴黎的策兰已经不会再爱了。撒谎成性的人说一条人鱼最终化成泡沫,说在诺丁山有一个大嘴美女坠入爱河,说一个铁锈色机器人Walli送给白色Eva一只灯泡。

 

麦穗儿本该是我的女儿。她在谎言里学会了荡秋千,在谎言里和豆豆成了最好的朋友,我在谎言了写了一本我从未写过的书,讨论了我从未知晓的爱情发生方式。我俩当然都有生活。她在幼儿园学习算术等着长大,我去上班赚钱缴纳房贷。可这生活,却如此不值一过。她在午睡时爬上高高的窗台,坐进空中的秋千架,我则在舟车柴米之中,随时随地白日入梦,在这里,我们紧密相连,她欢欣鼓舞地看见我曾看见过的大型喇叭花,我则精疲力尽地经历着她将要经历的许多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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