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01

无处告解的女人

1975年,43岁的奥利维亚·法拉奇发现自己怀孕了。孩子是法拉奇的男朋友,希腊抵抗运动领导人帕那古利斯·阿莱克斯的,此时已经是两人相恋的第二个年头,激情的火花已经燃尽,爱情正在死去,但是法拉奇在经过一番挣扎之后,还是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她身边的人都劝她去把孩子打掉,因为她压根不是那种为了孩子会放弃工作的女人。后来事实证明别人也没说错,她的确也是这样的。孩子的父亲也不想要这个孩子。那个在需要她时,便像她提出一小时内为他准备好一艘游艇的任性的男人,甚至连自己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但是这些都被她固执的拒绝了。然而在三个月后,又由于她同样固执的不肯遵从医嘱,在医院静养安胎,而选择了四处奔波,坚持工作,致使孩子最终流产。在经过一番痛苦挣扎之后,法拉奇于是写下了这本名为《写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的书。在书里记录了她在这一阶段的挣扎,痛苦,对人生很多问题的质疑和思辨。

 

有趣的是,这本书虽然少有的展露了法拉奇脆弱,柔情,母性的一面,让很多人为之侧目感动。但是如果我们以法拉奇式的冷酷以及咄咄逼人的方式来研究一下她本人的话,可能得到的会是另外的一个结果。这位被称为世界第一女记者的铁娘子,在世界舞台上叱咤风云几十年,其彪悍而成功的一生,令人叹为观止。她通过文字为自己塑造的面对专制主义,刚正不阿的追求自由与公正的女英雄形象,一直非常的深入人心。然而有时候,这样的强势人物,在他们光辉的形象里,在他们滔滔不绝的雄辩的文章里,你除了看到她已经成型的绝无漏洞的强悍以外。其实是很难看到她的彪悍是怎样养成的。但是,这本薄薄的,只有九万字的小书,却真的很不一样。

 

法拉奇为什么要写这本书?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开始的时候你读这本书,读到她决定生下孩子的时候,你以为她写下这本书是为了母爱。再往下读,读到失去孩子的时候,你会以为她是因为痛苦。然而只有当你读到那场虚拟的审判的时候,你才会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女人写这本书,其实她的潜意识里是为了想替她自己辩护。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重翻一下她在决定拒绝安胎,继续东跑西颠儿的时候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说的话:"这种只考虑到你存在的权利,而不大考虑我存在的权利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人性,你是一个人吗?你是一个个体的生命存在吗?""我打算离开医院去接受这份工作。不管今后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在乎。要是一切顺利,你就会诞生,要是不成功,你就会死去"。"我完全拒绝帮助你去行事专横的暴虐。"

 

看到这里,其实谁都会明白,对于一个43岁,又身患乳腺癌的高龄产妇来说,她的想法,是这样的一种不顾客观的身体条件坚持做出的决定的话,那么孩子流产就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能生下来还是个健康的婴儿,反倒是不正常的。紧接着,法拉奇就在她的书中描述了一场她自己虚拟出来的审判,在审判中,一个男医生和她的男朋友代表着男人认为她是有罪的,而一个女医生和她的一个女朋友,则代表着女人,以雄辩的压倒性的姿态,为法拉奇做了辩护,她们甚至往男人们的脸上吐了口水。这真是太有趣了,要知道,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有这样的一场审判的,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个女人的私事,不管孩子生也好,不肯安胎流产了也罢,她既没有触犯法律,也不存在触犯公众道德,别人是没办法指责她什么的。再说以法拉奇的地位,威力来论,想必也没有人会不明智的选择在这件事上公开指责她的。此女子彪悍到什么程度,举个例子来说吧:

 

2006年9月,法拉奇死于乳腺癌,之前她曾经做过一个手术,在手术之后,她坚持要看一眼摘除的肿瘤,大夫说,从来没有人要求看自己布满了癌细胞的血肉,她说"它是我的肌体,我想看一眼"于是他们把它拿进来,它是一块又长又白的东西,她开始对它说话"你这个可恶的王八蛋"她恨它。她接着羞辱它"你不敢再回来了。你在我身体里留下孩子了吗?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赢不了的"那些医生看着这个场面,喃喃地说"哦,上帝……"

 

看吧,就这么一位姑奶奶,谁会脑子进水到想要就生孩子这种事指责她什么呢?那不简直是找死嘛。但是郁闷的事情也就在这里了。如果大家都保持缄默,没有公开的控诉和指责,她也就不能公开的为自己申辩。但是没有自我申辩,也就不可能从痛苦中得到自我救赎。她是一个女斗士,这样一个彪悍的女人什么时候怕过跟人掐架?但是这一次偏偏没有人跟她掐呀。基督徒可以像神父忏悔,佛教徒可以向佛祖磕头,但法拉奇是无神论者,恐怕心理医生都拿她没办法,她该如何化解这样一场心理危机呢。于是,这个彪悍的铁娘子就写了这样的一本书,虚拟了一场公诉,自导自演了这样一场战争。她自己先代表男人控诉自己,再代表女人痛斥男人。在这场公诉里,她甚至幻想着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成年的男人来为她申辩,来宽恕他,并且对他说,妈妈,其实我是自杀的(话说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真的笑出声了,心想您老人家还真能瞎掰啊)。这个时候,她甚至忘记了,就在不久的以前,她还认为它根本不是一个个体的生命存在。但当她需要救赎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一个成年的儿子来表白自己是自杀,她是没有错的。甚至到了最后,孩子的父亲还会写信给她。告诉她"我是来祝贺你的。我来告诉你你赢了,……你成功的挺住了他人的意志。甚至是上帝的意志。"她甚至和腹中死去的胎儿最后的对话,她问它,"为什么我早先没有把你拿掉呢?为什么我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来让你残害我呢?"但是,天可怜见儿的,公平点吧,亲爱的法拉奇女士,这个未曾出生的孩子,它可什么都没做过,都是你们这些大人们在那里一会一出儿的瞎折腾,还滔滔不绝的哲学呀,人性的,男权啊,女权啊的振振有词的呀。你们单方面的宣布了自己的胜利,可是,你们战胜了谁呢?又赢了什么呢?胜了那个叫"他人"的人吗?还是赢了你认为根本不存在的"上帝"呢?

 

我们的确是没有什么立场去指责这样一个女人的任何决定的,像法拉奇这样的女人,她彪悍得不怕和任何人战斗。但是中国有句老话说得好,人在做,天在看。别人的看法态度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事,人有时候,要自己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才行。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立足之道找到一个自圆其说的方式,法拉奇也不例外,很多人说,这本书是法拉奇温柔的展现,但其实恰恰相反,这本书是一个铁女人与内心的脆弱的殊死搏斗。她需要被原谅,但是却无处告解,因此只能通过这本书来拯救自己。而另一方面,又放不下自己坚强的壳,于是我们就看到了这本书现在的样子,有些拧巴。从中到是可以看出她思辨的方式来,看到一个铁娘子仅就这一件事上,是如何用彪悍的理论和雄辩以及幻想的胜利不断的供给自己心灵以力量的方式,为自己自圆其说的。而这,才是法拉奇之所以成为法拉奇的根本。但是她究竟最终过没过得了这一关,写下这本自我申辩之书,到底对她的心理救赎有没有作用,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了。我们所知道的只是,在法拉奇的晚年,她成为了一个坚决的反对堕胎者。有人说,那是因为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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