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流氓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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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间读《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开头是露西小姐来到了佛罗伦萨，她的房间看不到阿诺河，在餐厅吃饭时，她和夏洛特小姐抱怨，老乔治这时候走上前来，说要把自己的房间让给露西小姐，夏洛特拒绝了这个建议，她暗想：这个老乔治怎么如此没有礼貌如此粗鲁呢？按照我那时候的无产阶级价值观，我觉得夏洛特小姐太假模三道了，人家把好房子让给你们，你非但不领情，还瞧不上人家。老乔治是助人为乐的雷锋啊。后来，我去了佛罗伦萨，看到了阿诺河，我的价值观发生了变化，老乔治的确粗俗，社交礼仪中的首要一条是，别人的谈话最好能做到充耳不闻，更不要贸然上去搭话。

 

 

后来，我越来越认同腐朽的资产阶级的价值观，我读老毛姆的小说《宝贝》，这故事说的是一英国绅士，找到了一个称心的女佣人，能把她的皮鞋擦得很亮，知道客人都喜欢什么酒。某个夜晚，绅士和女佣一起出去看了场电影，还吃了顿晚饭，还跳了舞，更糟糕的是，回到家还打了一炮。第二天早上，绅士醒来，还好，女佣没躺在床上，她早就出去料理早餐，从她的表情上看，头一晚上什么也没发生。绅士原本已打定主意要解雇女佣，见她处事得体，也就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年轻时不喜欢老毛姆这类讲人情世故的小说，总觉得那些讲人情世故的小说是二流的，我也不喜欢《傲慢与偏见》，好像就是在听一个老娘们儿絮叨，那时候喜欢史诗般的《悲惨世界》。这样的结果就是，我变成了一个不通人情的书呆子。后来，我看利维斯教授评点英国小说，才明白所谓"人情世故"，懂得"怎么做人"，这门学问叫"道德哲学"。而伏尔泰说，英国诗人的伟大功绩就是他们深刻有力地处理道德观念，这里所说的"道德"两字，并不是我们说的道德说教，"怎么生活"这问题本身就是一个道德观念。当然，我得承认，我也会背诵《简·爱》里那段著名的台词，也曾将《简·爱》这本书当成礼物送给女同学。我也的确目睹了很多女人从《简·爱》中吸取力量，为自己的尊严和平等忍辱负重，踏踏实实的工作。如果一本书的道德理念都是这样正面、积极、简单的被吸收，如果一个丫头只凭借一本《简·爱》就知道该"怎么生活"，那利维斯教授就不用写那本《伟大的传统》了，在这本文艺理论著作中，利维斯非常推崇的作家是乔治·艾略特。

 

 

乔治·艾略特有一个故事，讲一个叫布尔斯特罗德的先生，年轻时不诚实，和一个上岁数的女人结婚，多年后她的欺骗行为败露，社会地位一落千丈。他的夫人没有嫌弃他，两个人又耻辱又孤独的活下去。这个故事有点儿像唐骏先生，"他与我们的距离远非我们洋洋自得的相信的那样遥远"。利维斯教授赞赏的是乔治·艾略特的笔调，"她又是绝顶聪明且有自知之明的人，因而太过谦卑了，纵使她要讽刺，也不可能超过偶尔为之的程度"。我读到这里的时候出了一身冷汗，谦卑、自知之明，纵使讽刺，也不超过偶尔为之的程度。

 

 

对于如何做绅士，英国《GQ》的主编曾经写过一本书，中文翻译过来叫《绅士的准则》，我倒觉得，毛姆的《刀锋》和亨利·詹姆斯的小说更有助于我们思考怎么假装成一个绅士。他们帮助我们去见识形形色色的人，微妙的场景，表面平静而又暗涌波澜的关系。如果我们的无产阶级的本色太厚实，难以摆脱，我们也有望成为一个流氓绅士。老英国小说能教给我们的东西太多了，而新派法国小说只能让我们假装自己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