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24

巴黎好人

合肥老乡王亚樵曾说过一句话,很有意思。他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这句话也真说得道地,古今中外亦然。没钱在那里也不好混。除了他们所混迹的城市不同外,这个道理还是放之四海皆准的。巴黎在十九世纪初到二十世纪末是所有艺术家想往的天堂。巴黎被人封为"艺术之都","花都"。但面包房和租房的房东对此有不同的看法,艺术之都也不能让人白吃白喝啊。他们发现混吃混喝混住的人太多,生意不好做了。尤其在左岸更不好做。

因为那边碰头碰脸的都是艺术家。这些人死不要脸,欠帐就不还。左岸是指塞纳河的左边,那里是个拉丁区。有许多流亡的人住在那里,有艺术家、写小说、革命家,作奸犯科的、还有无所事事的人,整日在拉丁区逛来逛去。从一家咖啡馆喝到另一家咖啡馆。我在读海明威《不固定的圣节》时看到有这样一章;许多艺术家冬天穷得生不起炉子。于是就到咖啡馆蹭点热乎劲。

好在拉丁区的商人做生意厚道,不大往外撵。海明威的许多小说就在咖啡馆的桌子上写成的。写累了他就左右看看。活动活动粗脖子。间或有一二美女。于是就死盯着人家看。真是服了他老人家饿着肚子还能看美女。他们一直耗到咖啡馆打烊了,然后再踏着地上的薄雪一步一滑龟缩进某幢黑暗而寒冷的小屋里。第二天一早咖啡馆一开门就钻进来了。挟着一身寒气。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年轻人都有点傻气。现在巴黎这样的人少了吧。


所以后来能熬出名的人身板都挺好的。海明威的身体多板扎啊,跟个拳击手似的。稍为弱一点就在巴黎"挂"了。很多有才气的人死在半道上了。有人是喝死的,有人是穷死的,有的人谈恋爱谈死了。画家莫迪尼阿尼穷得连雕塑的材料也买不起。夜里偷偷跑到铁路工地偷人家的枕木,枕木太重。莫迪尼阿尼是个结核病患者,黄皮寡瘦,他也扛不动,只好坐在枕木上雕,挥一刀,咳几声。吐半口血。天亮了筑路工人来了。莫迪尼阿尼被惊跑了。筑路工人看着歪七扭八的枕木,心痛!看看还能用,也就将就着给埋在地下了。现在这枕木如果从地下起出来,该多值钱呀!


左岸每天都在上演着人间的悲喜剧。有的人混好了,被画廊接受了。也能挂单卖画了。于是收拾东西,请一班狐朋狗友吃一顿。洒泪而别。留下的人看看没什么希望了,卷铺盖回家了。有的看到成功的典范受到鼓励,又咬咬牙住了下来。继续受冻挨饿,继续做京华倦客。或者是悔肠子了,不干了,做个小卖买,混个三瓜两枣的。把年轻时的梦想踩得稀碎。连听别人提起来,都会脸红。象听另外一个人的故事。自己也惊奇;当年真有这么二吗?


小说家找到愿意给自己出书的出版商了,先还肉店欠久了肉帐,面包房也得去一趟。反正到处都是帐,所谓"酒债寻常处处有"。债多不愁,蚤多不痒。巴黎伟大就伟大在这个地方。容易赊到帐。如果要说巴黎有什么文化传统的话,那么赊帐算不算?


马尔克斯年轻时供职于波哥大《观察家报》,1955年,他因揭露海军走私而引火烧身,以至于不得不狼狈逃窜,亡命巴黎。 海明威说,巴黎每天都是盛大的节日。这句话我想马尔克思肯定不同意,因为在这种盛大节日背景下,还有一个饥肠辘辘的马尔克思。巴黎变成了熬人的炼狱。他穷困落魄,举目无亲。多年以后,他是这样回忆的:"没有工作,一人不识,一文不名,更糟的是不懂法语,所以只好呆在弗兰德旅馆的一个不是房间的房间里干着急。肚子饿得实在捱不过去了,就出去捡一些空酒瓶或旧报纸,以换取少量面包。"


这样的生活他过了整整两年。说真的马尔克思身体也好,长得跟海盗似的。不然他也要步许多先辈的后尘了,羽化登仙了。总之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全靠肉案上剔完肉不要的肉骨头。过后他才知道,许多拉丁美洲流亡者都有过类似的乞丐经历。他和他们不谋而合,都发现了这么一个秘密:骨头可以熬汤!


买一块牛排搭一大块骨头;牛排吃了,骨头不知要熬多少锅汤。即便如此,他诅咒过那些肉铺。在他看来,所有开肉铺、开面包店或旅馆的,都是可恶的小人。中国早年留法的艺术家在法国长得一胖二白的。因为我们的食谱比他们广得多。肉骨头,这么好的东西!还要发现吗?因为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营养在汤里,在骨头里。


中国有个油画家叫常玉的常常到肉案上弄点牛下水、猪下水回来烧着吃。他的法国邻居看他吃得津津有味无不瞠目结舌。视他为吃人的生番。后来徐悲鸿托人带信给他说,让他回来建设新中国。他不干,回信说。我喜欢睡懒觉,怕做早操。听说国内早上要做早操,要政治学习,打死了也不回来。后来在法国煤气中毒死了。他画的女人体,很优美。象一株荷花。


前些年几个从北京去巴黎的艺术家凑在一块说想吃猪头了,但街上没卖的,一个人骑车到屠宰场买了一个。路上先用报纸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报纸被风吹走了。路上一个法国警察看到他后面载着一个血乎乎的猪头差点吓得车开到电线杆上去。其实下水、猪头在我们的食谱里是美味。也不知道这个法国大菜怎么弄的,怎么会放弃下水呢。实在令人费解!


  马尔克斯实在穷得可怕,仿佛下辈子也还不清长期拖欠的房租了,弗兰德旅馆的老板拉克鲁瓦夫妇也许是自认倒霉或命中该当如此,不但不催不逼,最后似乎还不得不由他徒托空言、一走了之。后来,马尔克斯时来运转,竟无可阻挡地发达起来。1967年,《百年孤独》的出版更使他名满天下。 
  

一天,春风得意、身处巴黎某五星级饭店的马尔克斯忽然想起了拉克鲁瓦夫妇。于是他悄悄来到拉丁区,寻找弗兰德旅馆。旅馆依然如故,只是物是人非,他再也见不到拉克鲁瓦先生了。好在老板娘尚健在,她一脸茫然,根本无法将眼前这位西装革履、彬彬有礼的绅士同10多年前的流浪汉联系在一起。为了让她相信眼前的和过去的事实并收下"欠款",马尔克斯煞费了一番苦心。


 
  再后来,马尔克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拉克鲁瓦太太得知这一消息后惊喜万分。她在《世界报》刊登一则寻人启事,诚挚地表示要把那一笔钱归还给他,也算是他们夫妇对世界文学的一点贡献。马尔克斯为此又专程前往巴黎看望老人家,而且陪同他前去的是拉克鲁瓦夫妇年轻时的偶像:嘉宝。马尔克斯诚恳地告诉拉克鲁瓦太太,她的贡献在于她的善良,她没让一个可怜的文学青年流落街头。他还说,她和拉克鲁瓦先生使他相信:巴黎还有好人,世界还有好人。


但这样的事情太少太少。更多的还是左岸的老板揪着艺术家长头发找他要钱。或者是穿街走巷找这些不要脸的赖账者。左岸有多少巷子啊,这些巷子有多少支巷啊!象一个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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